墨子学案

更新时间:2023-01-08 13:05

《墨子学案》为清末梁启超所著,阐述了墨子学说中的兼爱、实利主义、宗教思想等,并论及对后世的影响。

全文

第一章 总论

一、墨子之生地及年代

太史公不为墨子立传,仅于《孟子荀卿传》末附载二十四个字云:“盖墨翟宋之大夫。善守御,为节用。或曰并孔子时,或曰在其后。”我们想在正史里头研究这位圣人的履历,所得乃仅如此,真失望极了。因为史文阙略,所以他的籍贯年代,都很发生问题。或说是鲁人,《吕览》高诱注。或说是宋人,葛洪神仙传》、《文选李善注、《荀子杨倞注。或说是楚人毕沅《毕子授堂文钞注序武亿墨子跋》。宋人之说,因史汉都说墨子尝为宋大夫,所以传误。据《公输篇》有“归而过宋”一语,其非宋人可证。楚人之说,不见于旧书,毕沅、武亿辈好奇。因墨子与鲁阳文君有关系,谓鲁当鲁阳。鲁阳,楚邑。墨子遂变成楚人了,考《贵义篇》称:“墨子南游于楚。”若自楚之鲁阳往。当游,不当云游楚。又称:“墨子南游使卫。”若自鲁阳往卫,当云北游。《渚宫旧事》载:“鲁阳文君说楚惠王,曰:墨子北方贤圣人。”其非楚人鲁阳人更可知。《吕氏春秋·慎大篇》云:“公输般将以楚攻宋。子墨子闻之,起自鲁,十日十夜至郢。”鲁阳距郢,不应如是其远,必为鲁国之鲁无疑。据此看来,墨子鲁人之说,当为近真。

墨子为宋大夫之说,除《孟荀传》外,还见于《汉书·艺术志》,但我也不敢深信。查本书中,绝无曾经仕宋的痕迹。太史公或因墨子曾救宋难,所以说他仕宋。其实墨子救宋,专为实行他的兼爱非攻主义,那里论做官不做官呢。墨子曾说:“道不行不受其赏,义不听不处其朝。”《贵义篇》。当时的宋国,就会行其道听其义吗!墨子是言行一致的人,如何肯立宋之朝!所以我想,墨子始终是个平民,没有做过官的。

墨子年代问题,越发复杂了,《史记》引或说:“并孔子时。”毕沅的考据,说他周赧王二十年还生存,前后相去二百多年。据我的意见,考证这问题,当以本书所记墨子亲见的人亲历的事为标准。再拿他书所记实事做旁证反证,我所信的,是郑公被弑后三年,(西纪前三九O)墨子还未死。吴起死时(前三八一),墨子却已死了。墨子之死,总不出这前后八年间。上推他的生年,总不能比公输般小过三十岁。公输般是孔子卒前十年已生的,所以我推定:

墨子生于周定王元年至十年之间,西纪前四六八至前四五九。约当孔子卒后十余年。孔子卒于前四七九。

墨子卒于周安王十二年至二十年之间,西纪前三九O前至三八二。约当孟子生前十余年。孟子生于前三七二。

我另有一篇墨子年代考附在卷末,今不赘述。墨子的生地和年代,既大略确定,就可以观察他的环境,研究他学说的渊源了。

二、墨子的环境及其学说渊源

第一,古代封建社会阶级政治,春秋中叶发达至极,此后便盛极而衰了。孔子对于这种社会、虽常常慨叹他的流弊,想加以矫正。但孔子并没有从新改造的觉悟,不过欲救末流之弊,恢复原有的好处。墨子生孔子之后,时势变迁,越发急转直下。墨子又是个极端的人,不像孔子那种中庸性格,他觉得旧社会整个要不得,非从根本推翻改造不可。所以他所提倡几个大主义,条条都是反抗时代潮流,纯带极端革命的色彩。革除旧社会,改造新社会,就是墨子思想的总根源。

第二,“尚文”本是周代的特色,到春秋末年,“文胜”的弊端,越发显著,渐渐成为虚伪的社会。所以,棘子成一派人,已经愤慨,说道:“君子质而已矣,何以文为?”《论语》。孔子作《春秋》,虽说是“变周之文,从殷之质。”《公羊传》。但孔子终是个中庸的人,固然不愿意“文胜质则史,”也不愿意“质胜文则野”,始终取调和态的态度。墨子以为这样救不了时弊,所以“背周道而用夏政。”《淮南子·要略

第三,墨子是看着三家分晋,田氏篡齐,楚越极成强,秦也将次崛起。几百年的世家,没有几家能保全。那些小国,都是朝不保暮,眼见战国时代“杀人盈城,杀人盈野”的惨状,跟着就来。那向戍一流的“弭兵谈”,是挽不转这种狂澜了,他要从社会心理上施一番救济。所以提倡“兼爱”。再从“兼爱”的根本观念上,建设“非攻”主义。

第四,贵族的奢侈,自古已然。春秋战国之间,国愈大,物力愈丰,专制力愈强,奢侈的程度也跟着愈甚。再加以当时经济状况变迁,经济上的兼并与政治上的兼并骈进。观范蠡三致千金,子贡结驷连骑,可想见当时富族阶级的势力了。贵富两族,相竞于奢侈,平民资产,被掠日甚。所以墨子特注意经济组织的改造,要建设一种劳力本位的互助社会。

第五,墨子是一个无权无勇的人,他的主义,有甚么方法能令他实现呢?他是个大慈善家,断不肯煽动人民流血革命,而且那时也不是群众运动的时代。他没有法子,只好利用古代迷信的心理,把这新社会建设在宗教基础之上。他的性格本来是敬虔严肃一路,对于古代宗教,想来也有热诚的信仰,所以借“天志”“明鬼”这些理论,来做主义的后援。

第六,墨子时,老子学说在社会上已很占势力。老采绝对的自由放任主义,所以说:“无为而治”,说:“不尚贤使民不争。”墨子注重“人为”,以为天下事没有委心任运做得好的。所以他主张干涉主义,主张贤人政治。他的篇名叫做“尚贤”,和老子的“不尚贤”正相反。他说要“上同而不下比,”《尚同上》。压制人民自由,实行“有为而治”主义,都是对于老学的反动。

第七,墨子生于鲁国,又当儒学极盛之时。鲁号称守礼之邦,是周代旧式文明的代表。儒学受了这影响,本来已带几分保守的色彩。尤可惜者,孔子卒后,诸大学子相继沦丧。独子夏享高寿,且为魏文人侯师,所以他这派独盛行。子夏本是规模最狭的人,并不能传孔学真相。于是儒者专讲形式,渐渐腐败下去了。墨子少年,也曾“学儒者之业,受孔子之术。既乃以为其礼烦扰,伤生害事,糜财贫民。”《淮南子·要略》。于是自树一帜。所以墨子创教的动机,直可谓因反抗儒教而起。本书《鲁问篇》举出反对儒教的理由四件,说道:

儒之道足以丧天下者四政焉。儒以天为不明,以鬼为不神,天鬼不说,此足以丧天下;又厚葬久丧,重为棺椁,多为衣衾,送死若徙,三年哭泣,扶然后起,杖然后行,耳无闻,目无见,此足以丧天下;又弦歌鼓舞,习为声乐,此足以丧天下;又以命为有贫富寿夭、治乱安危,有极矣,不可损益也,为上者行之,必不听治矣,为下者地之,必不从事矣,此足以丧天下。

墨子因儒者不说天鬼,所以说“天志”、“明鬼”。因为儒者厚葬久丧,所以要“节葬。”因为儒者最重音乐,所以“非乐”。因为儒者信命运,所以“非命”。这四个主义,都是对于孔学的反动。

(附言)这四件事中,第一第三第四,都是孔学的要点。独第二件说孔子主张厚葬,未免冤枉了。《论语》记“颜渊死,门人欲厚葬之,孔子不可。门人厚葬之,子曰:回也。视予犹父也,予不得视犹子也。”《吕氏春秋·安死篇》记“季孙有丧,孔子往吊。主人以璠(王与)收,孔子径庭而趋,历级而上,曰:以宝玉收、譬之犹暴骸中原也。”此皆孔子反对厚葬之证。但孔子凡事中庸,虽反对厚葬,亦不如墨子之极端薄葬耳。至于三年丧制,确是孔子所主张。墨子之节葬论,其主要之点在反对久丧,所以“节葬”也算得孔学反动。

第八,当时社会恶浊,厌世思想很发达。《论语》所记晨门、荷一流人,都是看不过社会现状,气愤起来,打独善其身的主意。还有原坏杨朱这一派,看得更破,索性自己放恣了。墨子以为厌世及志行薄弱的人的行径。世界本由人造成的,固然不可厌,也不该厌。所以反对这种潮流,“摩顶放踵昨天下为之。”至于杨朱一派,墨子更学他可鄙了。所以反抗他,“要以自苦为极。”《庄子·天下篇》。

三、墨子书

墨子这部书,《汉书·艺文志》说是七十一篇,《隋书·经籍志》以下各家记录,都说是十五卷。今本卷数同《隋志》,篇数却只有五十三篇,已亡了十八篇。内八篇尚有目录,十篇并录亦亡。而内中尚有三篇,决非墨家言,只算存得五十篇了。

《墨子》在先秦诸子中,最为难读。第一件,因为这部书经孟子排斥过后,二千余年来的儒者,无人过问。所以没有注释,没有校勘,脱简讹文,触目皆是。近年来经毕沅、王念孙孙诒让等校注之后,比前易读多了,然不可解的地方仍不少。第二件,原书本来是质而不华,有许多当时的白话,今日极难索解。然则他为甚么用这种文体呢,有位墨者田鸠,《汉书·艺文志》有《田俅子》三篇,即此人所著。曾说明这个理由:

楚王谓田鸠曰:墨子者,显学也。......其言多而不辩,何也?曰:昔秦伯嫁女于晋公子,……从文衣之媵七十人。至晋,晋人爱其妾而贱公女,此可谓善嫁妾而未可谓善嫁女也。……墨子若辩其辞,则恐人怀其文而忘其用,直以文害用也。《韩非子·外储说左上篇》

观此可知墨子文辞朴,是有意为之。内中还有许多枝蔓拖沓的地方,非留心细读,不能得其真意。但全书出于墨子自著者很少,不可不知。

第二章 墨学之根本观念——兼爱

墨学所标纲领,虽有十条,其实只从一个根本观念出来,就是兼爱。孟子说:“墨子兼爱,摩顶放种利天下为之。”这两句话实可以包括全部《墨子》。“非攻”是从兼爱衍出来,最易明白,不用多说了。“节用”、“节葬”、“非乐”,也出于兼爱。因为墨子所谓爱是以实利为标准;他以为有一部分人奢侈快乐,便损了别部分人的利了;所以反对他。“天志”、“明鬼”,是借宗教的迷信来推行兼爱主义。“非命”,国为人人信有命便不肯做事不肯爱人了;所以反对他。

墨子讲兼爱,常用“兼相爱交相利”六字连讲,必合起来,他的意思才明。兼相爱是理论,交相利是实行这理论的方法。兼相爱是托尔斯泰利他主义,交相利是科尔普特金的互助主义。试先述墨子兼爱的理论:

“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也,不可不察乱之所自起。当察乱何自起?起不相爱。……子自爱不爱父,故亏父而自利。弟自爱不爱兄,故亏兄而自利。臣自爱不爱君,故亏君而自利。……虽父之不慈子,兄之不慈弟,君之不慈臣,……皆起自不相爱。……盗爱其室不爱其异室,故窃异室以利其室。贼爱其身不爱人,故贼人以利其身。……大夫各爱其家不爱异家,故乱异家以利其家。诸侯各爱其国不爱异国,故攻异国以利其国。……”《兼爱上

此言人类种种罪恶,都起于自私自利。但把自私自利的心去掉,则一切罪恶,自然消灭。然则怎么方法去掉这自利心呢?墨子说:

“凡天下祸篡怨恨,……以不相爱生也。是以仁者非之既以非之,何以易之?……以兼相爱交相利之法易之”《兼爱中》

“非人者必有以易之。若非人而无以易之,……其说将必无可焉。是故子墨子曰:‘兼以易别’……吾本原兼之所生,天下之大利者也。吾本原别之所生,天下之大害者也。…以兼为正,是以聪耳明目,相与视听乎?是以股肱毕强,相为动宰乎?而有道肆相教诲。是以老而无妻子者,有所持养以终其寿,幼弱孤童之无父母者,有所放依以长其身。……”《兼爱下》

墨子最要紧一句话,是“兼以易别。”他替当时的君主起一个绰号,叫做“别君,”替当时士大夫起一个绰号,叫做“别士。”他们的“墨者,”自己就号做“兼士。”兼和别的不同在那里呢?老实说一句:承认私有权的叫做“别”,不承认私有权的叫做“兼”。向来普通的教义,都是以自己为中心,一层一层的推出去。所以说,“天下之本在国,国之本在家,家之本在身。孔子讲的社会伦理,都以此为立脚点。所以最要紧是一个“恕”字,专以己度人。既已爱自己,便连自己同类的人也要爱他;爱自己的家,也爱别人的家;爱自己的国,也爱别人的国;孔子讲的泛爱,就是从这种论式演绎出来。但孔子和墨子有根本不同之处。孔子是有“己身”、“己家”、“己国”的观念,既已有个“己”,自然有个“他”相对待;“己”与“他”之间,总不能不生出差别。所以有“亲亲之杀尊贤之等”;在旧社会组织之下,自然不能不如此。墨子却以为这种差别观念,就是社会罪恶的总根源,一切乖忤,诈欺,盗窃,篡夺,战争,都由此起。

因为既有个己身以示“别”于他身,到了彼我利害冲突时候,那就损害他身以利己身,也顾不得了。既有个己家己国以示“别”于他家他国,到了彼我利害冲突时候,那就损害他家他国以利己家己国,也顾不得了。在这种组织之下讲泛爱,墨子以为是极矛盾,极不彻底。他说:“爱人,待周爱人然后为爱人。不爱人,不待周不爱人。不周爱,因为不爱人矣。”《小取

“他的意思以为:不必等到什么人都不爱才算不爱人,只要爱得不周遍,(有爱有不爱)便算不爱人了。差别主义,结果一定落到有爱有不爱,墨子以为这就是“兼相爱”的反面,成了个“别相恶”了。所以说:“本原别之所生,天下之大害。”

然则兼相爱的社会便怎么样呢?墨子说:“视人之室若其室,谁窃?视人之身若其身,谁贼?视人家若其家,谁乱?视人国若其国,谁攻?”《兼爱上》

简单说:把一切含著“私有”性质的团体都破除了,成为一个“共有共享”的团体;就是墨子的兼爱社会。

这种理论,固然是好,但古往今来许多人,都疑他断断不能实现。当时就有人诘难墨子,说道:“即善矣,虽然,岂可用哉?”墨子答道:“用而不可,虽我亦将非之。焉有善而不可用者?”《兼爱下》墨子是一位实行家,从不肯说一句偏于理想的话。他论事物的善恶,专拿有用无用做标准。他以为“善”的范围和有用的范围,一定适相吻合。若不能适用的事,一定算不得“善”。他的根本观念既已如此,所以他自然是确信兼爱社会可以实现,才肯如此主张。墨子何以证明他必能实现呢?墨子以为从人类的利己心,也可以得著反证。他说:

“吾不识孝子之为亲度者,亦欲人爱利其亲与?意欲人之恶贼其亲与?以说观之,即欲人之爱利其亲也。然即吾恶先从事即得此?若我先从事乎爱利人之亲,然后人报我以爱利吾亲乎?意我先从事乎恶贼人之亲,然后人报我以爱利吾亲乎?即必吾先从事乎爱利人之亲,然后人报我以爱利吾亲也。……《大雅》之所道,曰:“无言而不仇,无德而不报。投我以桃,报之以李。”即此言爱人者必见爱也,而恶人者必见恶也。”《兼爱下》

墨子还引许多古代圣王兼爱的例证,如成汤为民求雨以身为牺牲之类,说明兼爱并不是不能实行。古代社会,是否有这种理想的组织,我们虽不敢轻下判断,但俄国劳农政府治下的人民,的确是实行墨子“兼以易别”的理想之一部分。他们是否出于道德的动机,姑且不论;己足证明墨子的学说,并非“善而不可用”了。

墨子的兼爱的主义,和孔子的大同主义,理论方法,完全相同。但孔子的大同,并不希望立刻实行;以为须渐渐进化,到了“太平世”总能办到。在进化过渡期内,还拿“小康”来做个阶段。墨子却简单明了,除了实行兼爱,不容有别的主张。孔墨异同之点在此。

非攻主义,是由兼爱主义直接衍出。既已主张兼爱,则“攻”之当“非”,自然不成问题,为什么还要特标出来做一种主义呢?因为当时军国主义,已以日渐发达;多数人以为国际上道德和个人道德不同,觉得为国家利益起见,无论出什么恶辣手段都可以。墨子根本反对此说。他说:“今有一人,入人园圃,窃其桃李,众闻则非之,上为政者得则罚之。此何也?以亏人自利也。至攘人犬豕鸡豚者,其不义,又甚入人园圃窃桃李。是何故也?以亏人愈多。苟亏人愈多,其不仁兹甚,罪益厚。至入人栏厩,取人马牛者,其不仁义又甚攘人犬豕鸡豚。此何故也?以其亏人愈多。苟亏人愈多,其不仁兹甚,罪益厚。至杀不辜人也,杝其衣裘、取戈剑者,其不义又甚入人栏厩、取人马牛。此何故也?以其亏人愈多。苟亏人愈多,其不仁兹甚矣,罪益厚。当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,谓之不义。今至大为攻国,则弗知非,从而誉之,谓之义。此可谓知义与不义之别乎?杀一人,谓之不义,必有一死罪矣。若以此说往,杀十人,十重不义,必有十死罪矣。杀百人,百重不义,必有百死罪矣。当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,谓之不义。今至大为不义攻国,则弗知而非,从而誉之,谓之义。情不知其不义也,故书其言以遗后世。若知其不义也,夫奚说书其不义以遗后世哉?今有人于此,少见黑曰黑,多见黑曰白,则必以此人为不知白黑之辩矣。少尝苦曰苦,多尝苦曰甘,则必以此人为不知甘苦之辩矣。今小为非,则知而非之。大为非攻国,则不知而非,从而誉之,谓之义。此可谓知义与不义之辩乎?是以知天下之君子辩义与不义之乱也。”《非攻上》

墨子这段话,用极严密的论法,辩斥那些“偏狭的爱国论”,可谓痛快淋漓。不独是发明“非攻”真理,而且教人将所得的观念来实地应用。读此并可以知道墨子做学问的方法了。

反对战争的议论,春秋末年已经萌芽。宋向倡晋楚弭兵,就是一种趋时之论。但这是政治家的策略,彼此并无诚意,正与前俄皇亚力山大提倡海牙平和会相同,在思想界可谓毫无势力。孟子的“春秋无义战”,算是有力的学说,可异措词太隐约了。认真标立宗旨,大声疾呼,墨子算是头一个。后来尹文宋钘,都是爱墨子学说的影响,继续鼓吹。但墨子还有格外切实可行的地方,和普通之“寝兵说”不同。墨子所“非”的,是“攻”,不是“战”。质言之,侵略主义,极端反对;自卫主义,却认为必要。墨子门下,人人研究兵法。本书《备城门》以下十一篇所讲都是。墨子听见有某国要攻人的国,就跑去劝止他。若劝他不听,他便带起一群门生去替那被攻的国办防守。有这一著,然后非攻主义总能贯彻。墨子所以异于空谈弭兵者在此。

第三章 墨子之实利主义及其经济学说

自孟子说:“何必曰利?亦有仁义而已矣。”后世儒者,因此以言利为大戒。董仲舒更说:“正其谊不谋其利,明其道不计其功。”于是一切行为,专问动机,不问结果,弄得道德标准和生活实际距离日远,真是儒家学说的莫大流弊。其实孔子也并不如此。一部《易经》,个个卦都讲“利”,孔子说“利者义之和。”说:“以美利利天下;”说:“乐其乐而利其利。”何尝说利是不好!?不过不专拿“利”来做道德标准罢了。

墨子则不然。道德和实利不能相离,利不利就是善不善的标准。书中总是爱利两字并举。如:兼相爱交相利,《兼爱》中下。“爱利万民,”《尚贤中》“兼而爱之从于利,”同上。“众利之所生何自生?”从爱人利人生,“《兼爱下》“爱人者人亦从而爱之,利人者人亦从而利之,”《兼爱中》“天必欲人之相爱相利,”《法仪》。“若见爱利国者必以告,亦犹爱利国者也。”《尚同》下。诸如此类,不可枚举。以常识论,爱的目的在人,利的目的在己,两件事像很不相容,然而墨子却把他打成一丸。第一件,可以见他所谓“利”,一定不是褊狭的利己主义。第二件,可以见他所谓“爱”,必以有利为前提。他说:“忠信相连,又示以利,是以终身不厌。”《节用中》。简单说,从经济新组织上建设兼爱的社会,这是墨学特色。

墨子又极注意人口问题,他有第六个公例。是:“欲民之众而恶其寡。”《辞过》。

墨子的人口论,和玛尔梭士的人口论正相反。玛尔梭士秋的是人多,墨子愁的是人少,人少确是当时的通患。所以梁惠王因“寡人之民不加多”,就对孟子发牢骚。《孟子·梁惠王篇》。商鞅弄许多把戏,“徕三晋之民。”《商君书·垦令篇》。墨子对于这个问题,第一是主张早婚。他的制度,“是丈夫年二十,毋敢不处家;女子年十五,毋敢不事人。”《节用》上。第二是反对蓄妾,他说:“内无拘女,外无寡夫,则天下之民众,故蓄私不可不节。”《辞过》。这些主张,都是以增加入口为增加劳力的手段,所以看得很郑重。反对久丧,也是为这个原故。因为儒家丧礼,禁男女同栖,服丧时候很多,于人口繁殖自有妨碍。墨子说:“此其为败男女之交多矣,以此求众,譬犹使人负剑而求寿也。”《节葬》下。反对战争,也是为这个原故。他说:“战争除病死战死不计外,而且攻伐邻国,久者终年,速者数月,男女久不相见,此所以寡人之道也。”《节用》上。这都是注重人口问题的议论,虽然见解有些幼稚,但在当日也算救时良药了。

最后讲到分配方面,墨子定出第七个公例。是:“有余力以相劳,有余财以相分。”《尚同》上。

第四章 墨子之宗教思想

“天志”、“明鬼”、“非命”三义,组成墨子的宗教。墨子学说,件件都是和时代潮流反抗,宗教思想亦其一也。说天说鬼,原是古代祝史的遗教。春秋战国时,民智渐开,老子孔子出,大阐明自然法,这类迷信已经减去大半了。像墨子这样极端主张实际主义的人,倒反从这方面建设他学术的基础,不能不算奇怪。试把他所说的仔细研究一番。

墨子的“天”和老子、孔子的“天”完全不同。墨子的“天”,纯然是一个“人格神,”有意欲,有感觉,有情操,有行为。所以他的篇名,叫做“天志”。

读此,可知墨子讲天志,纯是用来做兼爱主义的后援。质言之,是劝人实行兼爱的一种手段罢了。然则这种手段有多大效果呢?据我看,很是微薄。第一层:墨子证明天志一定是兼爱,他的论据就是“天兼有兼食。”何以能证明天是“兼有兼食”呢?毕竟拿不出证据来。他说“天兼爱,”和老子说“天地不仁,”正是两极端的话,到底谁是谁非?谁也找不出最高法庭来下这判语。第二层:“疾病祸崇”是否由天做主?若如近世科学昌明后,找出非由天做主的证据,墨子立论的基础,便完全破坏。第三层:墨子不讲良心上的道德责任,专靠祸福来劝导,立论是否圆满?墨子说:“践履道德得福,否则得祸;”假如有人说:“我不愿得福而愿得祸”(人激于意气时,便往往如此。)墨子将奈之何?何况祸福报应还是缥缈无凭呢?

世俗论者,常以天命二字相连并用,一若命为天所制定者,则或疑墨子既言“天志”而又“非命”,岂不矛盾矣乎?是于墨子所谓天之性质有所未了也。墨子固言,天也者随人之顺其欲恶与否而祸福之,是天有无限之权也。命定而不移,则是天之权杀也。故不有非命之论,则天志之论,终不得成立也。呜呼!命之一语;其斩腐我中国之人心者,数千年于兹矣。安得起墨子于九原化一一身,一一身中出一一舌,而为廓清辞辟之?

第五章 墨子新社会之组织法

墨子理想中之兼爱社会,其组织法略见于《尚贤》、《尚同》两篇。他论社会的起源如下:

“古者民始生未有形政之时,盖其语,人异义。是以一人则一义,二人则二义,十人则十义。其人兹众,其所谓义者亦兹众。是以人是其义,以非人之义,故交相非也。是以内者父子、兄弟作怨恶,离散不能相和合。天下之百姓,皆以水火、毒药相亏害。至有馀力,不能以相劳。腐馀财,不以相分。隐匿良道,不以相教。天下之乱,若禽兽然。夫明虖天下之所以乱者,生于无政长,是故选天下之贤可者,立以为天子。是故选择天下贤良、圣知、辩慧之人,立以为天子,使从事乎一同天下之义。”(《尚同上》)

这种议论,和欧洲初期的“民约论”很相类。“民约论”虽大成于法国卢梭,其实发源于英国的霍布士和洛克。他们都说:人类未建国以前,人人都是野蛮的自由,漫无限制。不得已聚起来商量,立一个首长,于是乎就产出国家来了。墨子的见解,正和他们一样。他说:“明乎天下之乱生于无政长,故选择贤圣立为天子使从事乎一同。”什么人“明”?自然是人民“明”;什么人“选择”?自然是人民“选择”;什么人“立”?什么人“使”?自然是人民“立”,人民“使”。这种见解,和那说“天生民而立之君”的一派神权起源说,和那说“国之本在家”的一派家族起源说,都不相同。他说:国家是由人民同意所造成,是“民约论”同一立脚点。《经上篇》说:“君臣萌通约也。”正是这个原理。

墨子的新社会,可谓之平等而不自由的社会。揣想起来,和俄国的劳农政府,很有点相同。劳农政府治下的人民,平等算平等极了,不自由也不自由极了。章太炎很不佩服墨子,他说:墨学若行,一定闹到教会专制,杀人流血。这话虽然太过;但墨子所主张“上之所是,必皆是之;上之所非,必皆非之。”却不免干涉思想自由太过,远不如孔子讲的“道并行而不相悖”了。

第六章 实行的墨家

墨子主张非攻,并不是空口讲白话。听见有人要攻国,他便要去阻止那攻的救护那被攻的。有一段最有名的故事,各书都有记载。如下:

公输般为楚造云梯之械,成,将以攻宋。子墨子闻之,起于鲁,齐行十日十夜而至于郢,见公输般。公输般曰:“夫子何命焉为?”子墨子曰:“北方有侮臣者,愿藉子杀之。”公输般不说。子墨子曰:“请献十金。”公输般曰:“吾义固不杀人。”子墨子起,再拜曰:“请说之。吾从北方闻子为梯,将以攻宋。宋何罪之有?荆国有馀于地,而不足于民,杀所不足而争所有馀,不可谓智。宋无罪而攻之,不可谓仁。知而不争,不可谓忠。争而不得,不可谓强。义不杀少而杀众,不可谓知类。”公输般服。子墨子曰:“然胡不已乎?”公输般曰:“不可,吾既已言之王矣。”子墨子曰:“胡不见我于王?”公输般曰:“诺。”子墨子见王,曰:“今有人于此,舍其文轩,邻有敝,而欲窃之。舍其锦绣,邻有短褐而欲窃之。舍其粱肉,邻有糠糟而欲窃之。此为何若人?”王曰:“必为有窃疾矣。”子墨子曰:“荆之地方五千里,宋之地方五百里,此犹文轩之与敝也。荆有云梦,犀兕麋鹿满之,江汉之鱼鳖鼋鼍为天下富,宋所为无雉兔鲋鱼者也,此犹粱肉之与糠糟也。荆有长松、文梓、楩柟、豫章,宋无长木,此犹锦绣之与短褐也。臣以王吏之攻宋也,为与此同类。”王曰:“善战!虽然,公输般为我为云梯,必取宋。”于是见公输般。子墨子解带为城,以牒为械,公输般九设攻城之机变,子墨子九距之。公输般之攻械尽,子墨子之守圉有馀。公输般诎,而曰:“吾知所以距子矣,吾不言。”子墨子亦曰:“吾知子之所以距我者,吾不言。”楚王问其故,子墨子曰:“公输子之意,不过欲杀臣。杀臣,宋莫能守,可攻也。然臣之弟子禽滑厘等三百人,已持臣守圉之器,在宋城上而待楚寇矣。虽杀臣,不能绝也。”楚王曰:“善哉!吾请无攻宋矣,”(《墨子·公输篇》《战国策·宋策》《吕氏春秋·爱类篇》《淮南子·修务篇》)

墨子既专以牺牲精神立教,所以把个“死”字看成家常茶饭。“鲁人有因子墨子而学其子者,其子战而死;其父让子墨子。子墨子曰:‘子欲学子之子,今学成矣,战而死而子愠;是犹欲粜,粜售则愠也。’”(《公输》)所以淮南子说:“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,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旋踵。”陆贾新语说:“墨子之门多勇士。”我们从古书中可以得几件故事来证明:

“孟胜为墨者钜子,善荆之阳城君。阳城君令守于国,毁璜以为符。约曰:符合听之。荆王毙,群臣攻吴起,兵于丧所,阳城君与焉。荆罪之,阳城君走;荆收其国。孟胜曰:“受人之国,与之有符;今不见符,而力不能禁,不能死,不可。”其弟子徐弱谏孟胜曰:死而有益阳城君,死之可矣。无益也,而绝墨者于世;不可。”孟胜曰:“不然。吾于阳城君,非师则友也,非友则臣也。不死,自今以来,求严师必不于墨者矣;求贤友必不于墨者矣;求良臣必不于墨者矣。死之,所以行墨者之义而继其业者也。我将属钜子于宋之田襄子。田襄子,贤者也;何患墨者之绝世也。”徐弱曰:“若夫子之言,弱请先死以除路。”还,殁头前于孟胜。因使二人传钜子于田襄子。孟胜死,弟子死之者八十三人。二人已致命于田襄子,欲反死孟胜于荆。田襄子止之曰:“孟子已传钜子于我矣。”不听;遂反死之。墨者以为听钜子。(《吕氏春秋·上德篇》)腹子为墨者钜子,居秦;其子杀人。秦惠王曰:“先生之年长矣,非有它子也;寡人已令吏弗诛矣。先生之以此听寡人也。”腹子对曰:“墨者之法,杀人者死,伤人者刑,此所以禁杀伤人也。……王虽为之赐而令吏弗诛,腹不可不行墨子之法。……”(《吕氏春秋·去私篇》)

第七章 墨家之论理学及其他科学

一、墨经与墨辩

二、墨家之知识论

三、论理学的界说及其用语

四、论理的方式

五、论理的法则

六、其他科学

第八章 结论

自汉以后,墨学算是完全灭绝了。但在战国时,其学极光大。所以孟子说:“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。天下之言,不归杨,则归墨。”(《滕文公上》)韩非子说:“世之显学,儒墨也。”(《显学篇》)《吕氏春秋》说:“孔墨徒弥众,弟子弥丰,充满天下。”(《尊师篇》)又说:“孔墨之后学,显荣于天下者众矣,不可胜数。”(《当染篇》)直至汉初,凡举古圣贤犹以孔墨并称。古代墨学之普及,可以想见了。因为其学既盛行,而且最有特色,故诸家批评之论独多。今略举之:

《孟子》云:“墨子兼爱。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。(《告子下》)”杨氏为我,是无君也。墨氏兼爱,是无父也。无父无君是禽兽也。(《滕文公上》)

古今论墨子最好的,莫如《庄子·天下篇》,今全录其文,以当结论:

不侈于后世,不靡于万物,不晖于数度,以绳墨自矫,而备世之急。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,墨翟、禽滑离,闻其风而说之。为之太过,已之大循。作为《非乐》,命之曰《节用》。生不歌,死无服。墨子泛爱兼利而非斗,其道不怒。又好学而博,不异,不与先王同,毁古之礼乐。黄帝有《咸池》,有《大章》,有《大韶》,有《大夏》,有《大镬》,文王有辟雍之乐,武王、周公作《武》。古之丧礼,贵贱有仪,上下有等。天子棺椁七重,诸侯五重,大夫三重,士再重。今墨子独生不歌,死无服,桐棺三寸而无椁,以为法式。以此教人,恐不爱人;以此自行,固不爱己。未败墨子道。虽然歌而非歌,哭而非哭,乐而非乐,是果类乎?其生也勤,其死也薄,其道大觳。使人忧,使人悲,其行难为也。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,反天下之心。天下不堪。墨子虽能独任,奈天下何!离于天下,其去王也远矣!墨子称道曰:“昔禹之湮洪水,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。名川三百,支川三千,小者无数。禹亲自操橐耜,而九杂天下之川。腓无跋,胫无毛,沐甚雨,栉疾风,置万国。禹,大圣也。而形劳天下也如此。”使后世之墨者,多以裘褐为衣,以岐峤为服,日夜不休,以自苦为极,曰:“不能如此,非禹之道也,不足谓墨。”相里勤之弟子,五侯之徒,南方之墨者苦获、已齿、邓陵子之属,俱诵《墨经》,而倍谲不同,相谓别墨。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,以奇偶不仵之辞相应,以巨子为圣人。皆愿为之尸,冀得为其后世,至今不决。墨翟、禽滑离之意则是,其行则非也。将使后世之墨者,必自苦以腓无跋,胫无毛相进而已矣。乱之上也,治之下也。虽然,墨子真天下之好也,将求之不得也,虽枯槁不舍也,才士也夫!

作者

梁启超,字卓如,一字任甫,号任公,又号饮冰室主人。青年时期和康有为一起倡导变法维新,变法失败后出逃,在海外推动君主立宪辛亥革命之后一度入袁世凯政府,担任司法总长;之后对袁世凯称帝、张勋复辟等严词抨击,并加入段祺瑞政府。他倡导新文化运动,支持五四运动。曾倡导文体改良的“诗界革命”和“小说界革命”。其著作合编为《饮冰室合集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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